惜 福
文/雁媽
我不時提醒他、鼓勵他、並親作示範，還幫他提手抬腳，腰腿間陣陣椎心刺骨的疼痛再也無法以藥物鎮止，卻只能咬牙忍住。小雁由不願配合突然轉頭出手攻擊，壯碩的臂膀一把抓住我，一手不停歇的又抓、又扯、又捏，一時間嚇到眾人，瞬間我必須故作鎮定安慰他、制止他、轉移他的注意力，但他強烈攻擊獸行方興未戢，幸好幾位老師立時接手安撫哄弄，並讓我退出教室，出得室外才發現胸腹手臂已然添了好幾道傷痕！
我已厭倦醫生專家們總要求我反躬自省的說法，他們認為孩子的失序行為必然肇因於照顧者的因素，似乎是我的荒疏怠惰、鄉愿愚昧、未能防微杜漸所致之；似乎孩子所受的傷害遠大於照顧者。不可否認，這種鞭策督促確實激發了我許多管教孩子的靈感及策略，也讓我確認自己的責任，我從未嘗有卸放養教管重擔的癡念，更是我多年來未曾埋怨命運、起心動念皆以孩子需求為考量的緣由。但我更想疾呼：請不要再給我壓力了、請不要再要求我成為專家的模範生了、給我一點自由呼吸的空間吧！我不企盼成為專家觀察試驗品，畢竟生活是自己在過的啊！我多麼希望陪伴孩子的迢遙長路可以是沒有責付、沒有評議、沒有比擬，純然就是母愛！
但對小雁言母愛難道是俯拾皆是、唾手可得麼？看著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對我的予取予求，挑釁威嚇、調皮搗蛋、撒嬌示好、諂媚乖絡無所不用其極，稍有違逆即煩言嘖嘖或相應不理或閃躲逃避；而我也笑罵由他、喜怒由他、愛憎由他、行止亦由他。生而不有，為而不恃，長而不宰，我深知沒有主宰孩子命運的權利，就只希冀他樂活快意、嫺熟溝通待人卻不可得。面對漸然年老的媽媽，任意須索糟蹋的小雁，惜福珍惜的觀念可曾湧現在他的心頭麼？
回顧我自己的童年，母親的疼愛是多麼遙不可及！年僅三歲時的我就痛切的知道不要面對鏡頭，也從未有過笑容，備受奚落嘲諷的回憶是如此晦澀悲傷及孤獨──因為我是母親失敗的作品！我必須任勞任怨的工作來討好母親，必須克制童稚的玩興謹守戒律庭訓以避免斥罵杖策，必須充冒勇敢主動犧牲自身權益來成全兄弟姐妹、以避免「被指定做為放棄對象」的羞辱與委屈！更必須在課業上戮力以赴、爭取鰲頭以換得母親的笑靨；童年便是在戰戰兢兢、備極哀愁悲痛、辛勞卑微中度過。而所有的努力、所有的假象在小學四年級導師ㄧ聲令下，我由班長被撤換為副班長之際全毀了，我再也沒能爬起來！在小雁被診斷為自閉症時我顫抖的回想那之後數年幽避的心境，是否就是自閉症患者內心世界的模樣？小雁的病癥是否有我的因素？自顧不暇的我何以拯救深陷的孩子？家族中若真要有人被充當祭品，何以必然就是我？我果真如充滿優越感的兄弟姐妹所深信的「家中唯一沒有高貴身份的次等人」嗎？我一生的努力求上、敦厚節制、謙沖自持，怎麼總難逃被詛咒嘲弄的命運呢？
記得母親去世之際，我痛苦的想著：不是說人到臨終前會將ㄧ生作為做一番清理整合麼？對我，母親難道不應有一句道歉嗎？直到數年後，被禁錮了四十八年的靈魂，透過自我成長、自我剖析，及寬諒、恕免的實踐，更因澈悟自己的無辜，發掘自己潛藏的優點，重新肯定接納自我，傷痛方才漸次療癒，前塵往事俱付諸遠颺微風，受虐的記憶反而更溫潤著另一顆更寬厚柔軟心的滋長！珍惜我目前所擁有：一個引導我讓生命重新來過的伴侶，一個傑出貼心的孩子，與及──小雁！
回家的路上，先生拍拍我的手，安慰我：「不要難過，回家擦藥很快就好了！」我告訴他：「我不再自我折磨，也不多做聯想，就當作是又一個考驗吧！」走過備受辛勞責難、孤獨無助的童年，走過飽受壓榨剝削、巧取豪奪的青春歲月，走過滿受貧困歧視、排擠磨難的青壯光陰，如今我用平常心來看待自己不完美的作品──小雁，但我和母親不同──我用盡生命接納他、愛他、照顧他、教育他、陪伴他，我別無所求！
後註：黃昏時小雁開始發燒，除了照顧他，我也確定孩子不是不喜歡媽媽，他只是生病不舒服，我依然愛著他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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